围观人群指着她,议论纷纷。离世的小娘子身旁,趴着一位黑发白衣的疯子。
大家指指点点,更多的是在看笑话。看得正起劲,哪怕有大风袭来,仍旧刮不动他们的脚。
却刮开了一角白布。
缓缓安详地躺在湿漉漉的石板地面,紧紧阖着眼,像是睡熟了一般。
然而她的脸与身恍若被充了气,肿得像被无数只蜜蜂蛰了,皱巴巴的,像是被缝了无数条线,皱在一起,比女鬼的神情还要狰狞。
浮云卿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。吸了吸鼻腔,与涕泗横流一起来到的,是刺鼻的尸臭味。
她猛地回了神,掖起白布,趴在河边,不断干哕。
冰冷刺骨的河水打湿了她的衣裙,前所未有的狼狈。
忽然想起那夜大雪封山,缓缓骑在马背上,眼底满是决绝。
临别前,缓缓说:“我走了,你一定要好好活着。”
浮云卿不解,扯着她的衣袖,轻声问:“缓缓,你要去哪里?”
缓缓近乎绝望地回:“我要去青云山。小六,有些事我实在想不通。想不通,就容易想不开。许太医的坟冢在青云山,我要去那里,送他走。他成功渡过情劫,我也要去我该去的地方了。小六,你一定要好好活着。珍重,再见。”
缓缓娇小的身影,很快便消失在雪路与群山之间。那时浮云卿并未多想,毕竟缓缓一向多愁伤感,常常说一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。
原来缓缓早已向她道了别。这一别,从此天人相隔,再也不见。
而迟钝的她,始终没勘破缓缓的话外之意。
系着沉石投河,缓缓是蓄谋已久。
一百一十八:归来
◎我这短暂的一生啊,净看你哭了。◎
失了魂一般地踅回滑安巷, 恰逢霜雪飘满天。
飘满薄雪的巷道,此刻仿佛比海湾还要长。涣散的眼神里,渐渐被素净的雪色阗满。浮云卿抬眸, 抻起手,怅然地接着扑簌簌的雪花。
衣袖滑落, 露出来的手臂青紫伤痕交错,一点一点地被雪埋没。
慢慢举高手,想接到一捧雪花。但那可恨的雪啊,落到她的发梢里, 落到她的肩头, 唯独从指间窜过,只留下冻手的雪水, 聚成一滩,啪嗒啪嗒地往地上落。
浮云卿不再往前走,蹦着跳着, 执着地要抓空中的雪。
贤妃与婆子女使站在府门口, 齐皱眉心,暗睃着在雪堆里转圈的浮云卿。
及腰黑发配一身白衣,神情憔悴,脸色苍白。从邓州回到京城后,她一直是这般装束,不知在为谁披麻戴孝。
贤妃微微眯起眼,一下就瞧出浮云卿胳膊上布满了伤口。抵紧墙,半边身子往里缩了缩, 轻声问麦婆子:“她胳膊上的伤是怎么来的?是被谁伤了, 还是自己拿匕首划的?”
麦婆子掖着泪花, 颤声回:“都有。大年三十那日, 她大半天都待在书房里,那是从前驸马常待的地方。阖府以为她在屋里读书,谁都没去打扰她。不曾想,她竟拿着匕首,往小臂,手腕处都划了几道伤口。出屋前,她搵帕擦掉血,瞒过大家。夜黑风高的,听她呜咽啜泣,大家都没顾得在她的胳膊上多留个神。”
禅婆子眼眶里也泛起泪,说真是造化弄人,“原本大家以为她是想殉情,后来问了才知,她是想用新伤掩盖在万福寨受的旧伤。划过后,人就一溜烟窜没了影儿。之后闯禁中的事您都知道,被禁军遣送回来后,她甩了甩胳膊,可怜巴巴地说真疼呀。大家听罢,心都要碎了。”
女儿自残,她这个当娘的竟是最后才知道。贤妃心疼不已,揪心地探探身,默默注视着不远处的浮云卿。
她不抬脚,众人也不催,只在心里祈祷浮云卿早点回来。
半晌后,滑安巷的岑寂氛围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破。
入巷的是个小厮,在浮云卿身后站定,先掖起手躬了躬腰,旋即从腰间掏出一封信。
“公主,这是荣小娘子托小底传给您的信。荣小娘子走前特意交代,非得等您知道她离世的消息,才能把信给您。”
闻言,浮云卿垂下胳膊,侧身观察小厮。小厮眼下乌青,却并不眼生。从前缓缓总派他往公主府跑一趟,传达口信或是书信。只是荣家几十口人都进了诏狱,这小厮是怎么出来的?
小厮仿佛知她心中所想,解释道:“荣小娘子越狱前,把小底一并捎带了出来。给您传信,是她生前吩咐小底做的最后一件事。小底送过信,会去开封府诉状自首。”
言讫,忽视浮云卿的挽留,快步走远。
这头浮云卿小心翼翼地拆开信,信上无关缓缓自己,只是求她救救爹娘。荣常尹与吕氏把缓缓当心肝宝贝来疼,听及她投湖的风声,老两口恐怕承受不了。
“千错万错,只在我误入歧途,与爹娘无关。”
接着,缓缓又将荣家与逆贼有染的罪过全揽在自己身上,请浮云卿将这封信交予开封府,坐实她的罪名。